來源:深圳市文聯
時間:2021-01-15
湯奇云
我比較喜歡的一個英國批評家奧登,說過一句比較刻薄的話:對待那些低劣的作品你要保持沉默,對待那些卓越的作品你就要熱情洋溢地去宣傳。前半句話太刻薄了,你憑什么認定哪些作品就是低劣的作品,從而迫使你保持沉默呢?但我對它的后半句話是很認同的。因為我堅信我自己的藝術直覺和藝術趣味,吳亞丁老師的作品就是我比較欣賞的,也被認為的是非常卓越的。所以,我不僅自己閱讀和研究他的作品,同時我也引導我的研究生們去閱讀它們和評論它們。因為我始終認為,要在文學教學中培養良好的藝術敏感性和文學胃口,“來料”是關鍵。“來料”不僅要多元化,“來料”的質量更重要。對于初入文壇的青年學生來說,這一點最為重要。
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最初是什么機緣,讓我看到他的作品的。反正我是追著問著他的作品來讀的。這在我個人的評論史上是不多見的,尤其是對這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作家或詩人??赡苁菍λ麄兲祜?,仿佛他們無論寫出的什么樣的句子或故事,他們一開口,我就知道了他們在肚子里嘀咕些什么。
但是,吳亞丁在《出租之城》《誰在黑夜里敲打我的窗》《眺望英格蘭》《一頭豬的私奔》等長長短短篇里的“嘀咕”,我是十分在意的。也很有興趣去打探他到底在“嘀咕”些什么?到底為什么會這么念茲在茲地“嘀咕”。只因為我也生存在這樣一個“出租之城”,我也曾經期待有人來敲打我的窗。
到今年,作為我國改革開放試驗田的深圳,剛好成立四十周年。也正好是這個新興的當代典型的移民文化社會所走過的四十年。對深圳這座移民文化城市的文學書寫,實際上也經歷了兩代作者。吳亞丁的文學書寫面向的是我們這些喊出“來了就是深圳人”的在場者,明顯已經是屬于深圳文學的第二輪書寫。而第一代書寫,應該是曾經聲震世界的“打工文學”。因為“打工仔”的這一社會身份,使第一代深圳書寫者從來不敢以“深圳人”的身份來敘事。他們一直在唱著“我們不是一個人類”(吳君)和“來的都是客”(央歌)等委屈的歌。
因此,我一直認為“打工文學”是一種怨恨文學。為什么是一種怨恨文學呢?來深圳打工,被老板欺負了;在二線關,被警察查邊防證;在“城中村”,又要查暫住證,居住證;在車站或勞務市場,又被詐騙了??傊?,他們滿腹委屈。在深夜寂靜無人的大街,將大腳踢向垃圾桶。第二天早晨,他們又可以“朝著太陽撒尿”。當人們反詰他們:既然深圳這么糟糕,你的老家那么好,把老家寫得那么詩情畫意,為什么又不回去呢?他們的回答顯然無法完成現實人生與文學話語的邏輯自洽。
吳亞丁的文學敘事,在我看來,應該屬于關于深圳社會的第二代文學書寫。其標志就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誰在黑夜敲打我的窗》的出版,大約始于2005年左右。他的文學表現出與第一代打工文學完全異質的特征。他完全改寫了以往文學將深圳描述為“欲望之城”“銅臭之城”或“地獄之城”(曾有作品題曰《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的怨恨敘事。相反,他把每一部小說當成了自己的“精神自傳”來寫,在完成自我精神對話的同時,將筆觸轉向了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的腦腔領域。他不僅要“見證”他們新的精神生存,也要分享他們的孤獨與困惑。我曾經驚異于這種新質的文學書寫,故而寫過一篇文章,將這種呈現了資本化時代精神肖像的文學,命名為“南方敘事”(見《南方敘事:資本化時代的精神肖像——吳亞丁小說印象》 《福建論壇》2011年第2期)。
比如,在為吳亞丁帶來極大聲譽的《出租之城》里,年輕的葉蟬就是為賺錢而來的。他也確實賺了很多的錢。不過,他賺錢是為了得到“女人花”陳旎的愛。他也確實得到了陳旎的愛,因為陳旎也是一個與他類似的年輕人。她來深圳的目的也很簡單,要找到一個有錢的男朋友,能夠給她買世界上最好的冰激凌,要開世界上最好的車。但當他賺到了錢,也得到了陳旎的愛后,他又陷入了無限的惶惑,為自己的生存意義而迷惘——人活著難道就是為了賺錢、賺錢、創業、再創業?后來,他破產了,也被女朋友甩掉了,因為她投入了另外一個能給她買車買冰激凌的大老板的懷抱。但是他心安理得,甚至覺得,她應該去追求她自己所認定的幸福。是的!每個人就應該去追求自己所認定的幸福。
另一個寫得比較含蓄的短篇小說《眺望英格蘭》,也表達了這種全新的人文態度。老凡夫婦在深圳開一家小咖啡店。他老婆陪著孩子到英國留學去了。他負責在深圳賺錢,再寄到英國去贍養老婆和孩子。不久,他老婆通過一個店里的女店員轉來了一封信。信中說:我就不打算跟你過一輩子了,因為我已經在這邊找到另一半幸福了。但我知道店里的這個幫工女孩很喜歡你。我跟她挑明了,要她今后光明正大地跟著你;并告訴她,老凡人很好,今后你也一定會幸福的。老凡當著暗戀他的女幫手面,看完老婆給她的來信,騰地從桌邊站了起來,碰翻了咖啡杯。而那溫暖的咖啡,點點滴滴落在杯上的“英格蘭”字樣上。
他的這個敘事,我們都看得出來,他關注的是深圳這個城市里面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新的倫理價值觀的建立,是一種新的城市人文風景,當然是人們內心世界里的人文風景。具體來說,就是自己要好,也要允許別人好。
顯然,這種曾經被我們定義的南方敘事,呈現了深圳這座城市一種全新人文風景。生活在這座新興城市的人們,既有對新奇未來的憧憬,又有對強大異己生活的無奈;但更醒目的是,他們的內在世界里正生成一種磅礴的現代都市倫理意識——不僅自己要好,別人也要過得好。這可能與我們傳統的那種倫理價值有些沖突,但我覺得,這既是深圳這樣一個移民城市新生成的一種現代人文價值,也是中國當代社會轉型期的文化選擇。社會的轉制,工商的繁榮,既重建了市民的個人責任主體,也催生了既要尊重各自的生存選擇又要關照“他者”的現代倫理價值。
正象20世紀中葉美國南部移民城市蒙哥馬利,誕生了馬丁?路德?金的“夢”和“哈姆萊文藝”一樣,圍繞著這種新的現代都市倫理所展開的文學敘事,誕生于深圳這塊嶺南移民文化“飛地”(一部分敏感的詩人曾將他們的書吧與詩歌雜志,命名為“飛地書局”和“飛地詩刊”),實質是現代都市市民理性精神與傳統情義敘事碰撞糅合的產物。事實上,只有在現代都市這種社會交往頻密的公共場合,身份歧視的不合理,剝奪人的主體性體制的荒謬性,才能在當事人的心靈世界中真正成為事件。這些隱藏在移民內心世界中的事件,也使他們一直處在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之中,而非原有體制生存的沉靜狀態。
所以,南方敘事是一種講述移民內心世界嬗變的文學敘事。它不僅要講述深圳這座城市崛起的文化因由,更要講述人們擺脫傳統羈絆而獲得個體自由的喜悅,和對新規則與新角色的預期。當然,潛存在人們心中的那份焦慮與惶恐,也是其“文心”的當然組成部分。
吳亞丁是南方敘事的倡導者,也是踐行者。他的作品自信地依托移民文化中的理性精神,對紛繁變化的社會與現實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旗幟鮮明地張揚現代人文價值與理念;又能坦然地借助傳統文化智慧,應對現實生存中的苦惱。他的文學創造不僅在定義著他的“南方敘事”;他的文學話語也正在改變著這座城市內在精神世界。
作者簡介
湯奇云,深圳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導,深圳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