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上午，作家鄧一光最新中短篇小說集《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在京發(fā)布。在兩個小時的時間里，鄧一光從不同的角度深度解讀了這部小說集，并圍繞主題“切片深圳，折疊人生”，與文學評論家潘凱雄、孟繁華、李壯、現(xiàn)場讀者共同探討城市生活的價值與城市寫作的維度。多家直播平臺同時進行現(xiàn)場直播。

用12張“深圳切片”展現(xiàn)出深圳城市風貌

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發(fā)源地和經(jīng)驗樣板，也是全球化在中國大陸的縮影。鄧一光居深十余年，書寫了50余篇“深圳系列”小說，不僅改寫了深圳文學在人們眼中的成見，更被當作“現(xiàn)象級”城市寫作。十年前，龍華還是塵土飛揚，城中村、工廠云集的“關(guān)外”，如今它搖身變?yōu)辇埲A區(qū)，從“福田后花園”變成了“深圳北中心”。鄧一光這部以“龍華”為題的小說集，細數(shù)了深圳改革開放以來的飛速發(fā)展與巨大變遷，更書寫了在時代進程中的個人故事。

本書分為三輯，第一輯為“重生”，第二輯為“夢境”，第三輯為“隱秘”，共收錄12篇作品，用12張“深圳切片”展現(xiàn)出鮮活的深圳城市風貌。其中，中篇小說作品《你可以讓百合生長》，獲得獲首屆柔石文學獎中篇小說金獎、第三屆郁達夫小說獎中篇小說獎；《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獲2011年度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獎，《深圳在北緯22°27′-22°52′》獲《人民文學》2011年度短篇小說獎。

“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既是本書收錄的一個篇目，又為本書的書名，當中有何獨特的內(nèi)涵？當天發(fā)布會伊始，面對主持人李雷的提問，鄧一光毫不掩飾對這個書名的喜愛。他表示，龍華是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一個開端，很多大型工廠最早在廣東落地的時候就是落在龍華，能夠在龍華這樣的地方跳舞，是表明現(xiàn)代化在個人身上得以實現(xiàn)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鄧一光曾經(jīng)去過位于龍華的富士康參觀，“站在這個地方看到工人上下班的時候地皮在抖動，幾萬人進、幾萬人出”，這是鄧一光極為深刻的感受，“在那樣一個工業(yè)化快速積累、快速生產(chǎn)、快速建立的時候，人們?nèi)菀自谶@樣的組織或者機構(gòu)里面消失掉自己，他們?nèi)绻一刈约旱纳?，很大一個原因是要找回情感?！编囈还饨榻B，書中《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這個故事是講在都市化進程中，人們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情感。大工廠里面的工人“怎么在自己每天十幾個小時制式化的工作之后來宣泄年輕人的能量，以及自己的苦悶，甚至未來的希望，這是驚心動魄的”。

那么，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是什么？鄧一光直言，其實讀過這個故事以后大家就知道沒原則。“我們從一個文明形態(tài)進入另一個文明形態(tài)的時候，我自己也是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我們很多人是從鄉(xiāng)村、從村鎮(zhèn)、從三四線城市到一個大工業(yè)城市里面，原來支持自己的成套的文化系統(tǒng)，比如道德、價值觀、血緣這些東西不在了，不在以后什么東西能在工作打拼、人際關(guān)系、追求未來生活的過程中給自己以支持？我們還是需要倫理，還是需要價值觀，需要認知，這些東西里面有一個‘原則’，就是什么東西我能做、什么東西我不能做，我向往什么、阻止什么?！编囈还獗硎荆谝粋€大工業(yè)環(huán)境下，尤其是我們面對從計劃經(jīng)濟到市場經(jīng)濟這樣一個重大轉(zhuǎn)型的時候，從一個封閉的大陸走向整個世界開放的時候，個人也是在這個環(huán)境中的一個產(chǎn)物。所以，我們原來的“原則”不在了，要建立新的原則?！暗切碌脑瓌t是什么？這個故事沒有給，它沒有原則，因為來不及建立，尤其是作為個體建立原則更為困難。”

呈現(xiàn)出深圳打工群體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在這本小說集《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中，鄧一光像波德萊爾漫游巴黎一樣觀察深圳，在他的筆下，有修車工人、流水線工人、保潔工人，也有問題少女、瑜伽教練、音樂老師、高級技術(shù)人才。一個個普通人的真實故事，構(gòu)成了深圳這座城市的眾生浮世繪。

在潘凱雄看來，雖然這本小說集涉及到的只是12個場景、12張切片，但是它們把深圳創(chuàng)業(yè)時期那些最底層的新移民（新移民中好多是來自欠發(fā)達地區(qū)）的艱苦、心理煎熬、心理轉(zhuǎn)變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來。12個作品有12個視角，鄧一光從小的切口展示深圳40年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是從內(nèi)容角度來說的一個特點。

“我覺得一光是特別類似奈保爾這樣的作家，也就是說，他的長篇、中篇、短篇都寫得好，這樣的作家在中國并不多見?！泵戏比A認為，鄧一光敢于書寫底層打工者各種各樣的苦悶，通過一些豐富的細節(jié)來表達深圳打工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關(guān)注的目光，這個注意力表明鄧一光對底層群體充滿了同情。但是這種同情當然不是廉價的同情，里面也有批判。通過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他把深圳這座城市里的打工群體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呈現(xiàn)出來。

孟繁華也贊同鄧一光的看法，認為現(xiàn)在我們的“原則”、價值觀正處在一個構(gòu)建的過程當中。他指出，特別是像深圳這樣的移民城市，城市文化還沒有構(gòu)建起來，大家?guī)е鞣N各樣的原鄉(xiāng)記憶來到深圳這座明星城市，各種各樣的文化碰撞和交融會形成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不同的文化，多種不同的可能正在逐漸構(gòu)建出一種深圳文化，但這種文化是什么？我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的城市文學之所以不發(fā)達，包括現(xiàn)在寫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生活的文學作品，成功的很少，原因在哪兒？原因就在于我們的城市文化沒有構(gòu)建起來，它們和紐約、倫敦、布拉格、彼得堡這些城市不一樣，這些城市有相對穩(wěn)定的城市文化，通過幾百年的發(fā)展城市文化構(gòu)建起來。而深圳只有四十年的歷史，或者說中國改革開放才有40年的歷史，社會轉(zhuǎn)型之后，過去的文化經(jīng)驗變成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它在當下的生活里不具有支配性，新的構(gòu)成支配性的文化正在建立當中。所以，每個人充滿了迷茫、困惑，這和我們的價值觀正在構(gòu)成、城市文化生活正在構(gòu)成的過程中密切相關(guān)?！?/p>

孟繁華強調(diào)，這種迷茫、困惑及其復雜性，在鄧一光的12張切片里面得到非常充分的反映和表達?！翱梢哉f，在這樣一個時段里，一光的這本書代表了當下城市文學，特別是轉(zhuǎn)型過程當中城市文學寫作的最突出的特點。其實在北京、上海、廣州也都一樣，我們看到的書寫這些城市的小說，雖然跟深圳的生活并不完全一致，但是那里面充滿的困惑、矛盾和痛苦是一樣的。這個過程我們必須要承受，現(xiàn)代性未必是最好的，但是比較當中我們別無選擇，我們一定要選擇現(xiàn)代，難道我們退回去嗎？我現(xiàn)在對很多書寫鄉(xiāng)村，寫村里那點事的作品，我看了之后就頭疼，村里那么好你們怎么不回去？那是回不去的，鄉(xiāng)村生活是只可想象不能經(jīng)驗的。”在孟繁華眼中，田園牧歌、裊裊炊煙、純樸生活、小河流水，是屬于鄉(xiāng)村美學，但是今天我們進入現(xiàn)代之后，倘若還用鄉(xiāng)村構(gòu)建出來的美學來描述和體會我們的當下，這是不相匹配的?！艾F(xiàn)在我們講很多鄉(xiāng)愁、原鄉(xiāng)，我可以理解，但是我絕對不能同意回頭。鄧一光在這些小說里面所呈現(xiàn)的那些生活細節(jié)和情節(jié)，恰恰證明了這一點，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苦痛，有各種各樣的不滿足，但是他們絕不回去?！?/p>

對當代人的精神幽微之處拿捏非常準確

出生于1989年的李壯，從小生活在城市里，由于這種意識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識，有時候恰恰自己不太那么注意，所以他直言《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這本書喚醒他對城市的認識，召喚回他生活在城市的許多感受。他特別提及讀到《我們叫做家鄉(xiāng)的地方》這篇小說里面的一處細節(jié)，主人公“我”的哥哥從夜總會出來，“哥哥手里握著一支金屬材料拐杖從腥紅的夜總會大門里一瘸一拐出來，就像一塊被巨大的患了水腫的肺咳出來的異物，有些傷感，有些不耐煩。”李壯分析說，這處細節(jié)看上去是特別形象的描寫，其實細品有玄機，不是“哥哥”把自己咳出來，而是肺把他咳出來，肺活了，它的語境指的就是夜總會，而夜總會背后是巨大的城市及其系統(tǒng)，我們每個人都像是被咳出來的東西，“被巨大的患了水腫的肺咳出來”的東西，“我”我不再是主體，城市是主體，它操縱這一切。

“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真切的感受，我們每人可能都會有這種感覺，城市生活看上去很便利，它延續(xù)著我們從人文主義誕生以來的讓人活著更舒適的文化傳統(tǒng)，但是某種意義上，我們都變成城市的一部分，不是‘我’活著，而是‘我’在城市活著，‘我’以城市的形態(tài)活著。城市是一個巨大的經(jīng)濟運轉(zhuǎn)系統(tǒng)，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變成里面一個齒輪。但跟齒輪不一樣的是，齒輪沒有思想，我們有思想，我們知道自己被迫運轉(zhuǎn)。這種狀態(tài)在哪里最集中？可能就是鄧老師寫到的深圳，這樣高度精密化的運轉(zhuǎn)，那種高速度奔跑的生活，在這樣的語境里面的體驗尤其突出?！崩顗颜J為，鄧一光對當代人的精神幽微之處拿捏非常準確。跟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漫游者”不同，鄧一光感受到的不再是震驚，而是恐懼和焦慮，這兩種情緒在他的小說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耙粋€人孤獨活在瘋狂運轉(zhuǎn)的機器中，這可能是今天城市生活的精髓，尤其是在深圳這樣前沿的、極端性代表了今天社會運轉(zhuǎn)的城市里。鄧老師寫出了這種感受，能寫出這種感覺的作家在今天并不多?！?/p>

發(fā)布會上，鄧一光還談及他對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看法。在他看來，短篇的命運感很強，他覺得不能拿理性處理短篇。而長篇缺了理性不行，長篇必須是具有自覺的理性精神，才有可能去做好長篇，否則的話堆的就是字數(shù)?！拔覀儸F(xiàn)在大量的就是在堆經(jīng)驗，這是肯定不行的。但是短篇不是。為什么說我的短篇風格不確定，就是取決于我當時這個人生病沒有、我興奮不興奮、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或者我接觸這件事情想表達的時候是灰色的還是明亮的，甚至我當時喝了酒沒有、吃了藥沒有，等等，跟這些都有關(guān)系。文學能夠給我們留下的真正的價值和意義，不是我們讀了一個故事，而是我通過這個故事在我的經(jīng)驗中能不能找到共振，甚至修正我對生活生命的一個看法，這是必須要有某些東西存在的。”鄧一光認為，長篇首先是結(jié)構(gòu)，不是經(jīng)歷?！昂芏嗳私?jīng)歷特別好，你拿出來以后很快就沒了。是什么東西讓我們在傳統(tǒng)文明和未來文明中間找到一種方式？我們的時間軸怎么加上去？你必須要有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p>

鄧一光還表示，自己的長篇都不是寫當下生活的，如果寫就得花幾年時間。目前自己暫時沒有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計劃?！耙驗槲椰F(xiàn)在年齡很大了，它就決定我能夠?qū)懙臅r間不長了，當然說不定我80歲以后還能寫，但是這個很難說，我不相信這一點。所以我必須盡快把我能寫的寫了?！?/p>

（轉(zhuǎn)自讀創(chuàng)，作者：讀創(chuàng)/深圳商報首席記者 魏沛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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