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深圳市文聯
時間:2021-09-03
王國猛將三國人物放在了一個一生的時空中,打碎了重組,重新還原人物的一生,賦予了新的視野和清晰的面貌。作為三國讀者的我,也曾被故事、被熱鬧所吸引并迷失了的判斷,終于被王著得以叫醒。
將王國猛新著《經略天下:另眼看〈三國〉》,稱為一個文化學者的三國觀,或者直接稱之為“王批三國”,是適切的。
唱戲人、講古人與說書人,演者、講者與說者,更多喜歡講述,而少評判。以此為基礎,最后經天才作者整理重述寫成的演義體小說,重故事、重情節、重人物、重情節故事吸引人的程度,自然也不以觀點見長。真正見觀點,是等金圣嘆、張竹坡、脂硯齋等論者出現。這些論者所做評述,以眉批、加注方式進行,也就是所謂批注式的批評、才子式的批評,見機靈和聰明的批評,但也只能稱之為不完全的批評、碎片式的批評、滿天星斗式的批評、閑聊式的批評。批三國的后學們,如王國猛,以如此方式打得進去而又打得出來,入寶山而滿載而歸。他的所得并非摸象之論,非窺豹之見,而是完成了對歷史大勢的總攬,對世道人心的體貼,對人物命運的深味,對人心人性的洞察,從而以今人之眼光、見解、價值,完成了對歷史的一次回訪,對歷史走勢的一次叩問,對人物行狀的一次還原,對歷史可能性的一次假設。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此之謂也。
復述的能力,或者重新講述的能力,是王國猛此著的顯著特點。原文縱有千般好,但也離不開復述,復述如果言之無文,自然也就行之不遠。民間故事、傳說,之所以在民間廣泛流傳,歷千年而不衰,是有它的道理的。傳播過程中,出現過若干衍文、若干改造,但最后仍要回到故事始發的主干上來。王國猛的重說三國,有幾個顯著的特點,一是嚴肅的學術本位,自然一定不會戲說,甚至不開任何人的玩笑。二是理性的價值判斷,就三國說三國,就演義說演義,而不是小說與歷史混淆,《三國演義》與《三國志》混淆,小說家與歷史學家混淆。就演義說演義,設定了一個框架、一個邊界,不至于陷入無盡的糾纏之中。至于對史實與虛構的考據,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三是融通精確的文學敘述,也即重新講史的敘事能力。
這種有觀點、有見解、有新知的重述,讀者對象自然主要不是專家學者,不是飽讀三國者——不過說回來,有多少人真正耐心細致逐字逐句品讀過三國呢?大中學生更多的是看熱鬧,起碼作為70后的我,在我的那個時代,更多人只是通過聽評書、看連環畫來了解三國,縱使讀到紙質書已經不難,該書普及度已經極高,尚且少人耐心來讀,何況晚近時期進入電子時代后圖書大豐富帶來的淺閱讀?時人是否一定較之60后、70后更熟悉三國,大概率上并不太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講,該書的出現、流通,仍當是當代文化的一個難得收獲。
熟讀三國,讀懂三國后,才有這種貫通能力。從而所批之事,也就句句落到實處,而不是出自猜測臆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往往被視作曹操的負資產,作為曹操狐假虎威欺上瞞下首鼠兩端天下奸雄的憑證,其實并不盡然。“同是挾制天子,董卓、李傕、郭汜不僅毫無建樹,還惹火燒身,不得善終”,曹操就不一樣,他的挾持天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九死一生生不如死的當朝天子大臣以安身之所,恢復了秩序,穩定了人心,凝聚了天下文士。然后才是他以此為號令,壯大了自己。
《連環美人計》講到的“色”,殺盜淫妄酒,淫正是人的天性,是弱點,是難以成圣解脫六道輪回的障礙門。貂蟬的故事,或者美人計的故事,抓住的是男人的弱點:無法抵御色相的誘惑,無法擺脫本能的纏縛。想想自己少年時讀三國,最掛在口頭的是英雄排名,誰排第二,呂布自然是第一;最津津樂道的是貂蟬的美人計。英雄美人在此被燴在一鍋煮,極大滿足了少年的江山美人力比多沖動和想象。當然少年人只會羨慕英雄美人,對于英雄美人后面的江湖險惡是沒有感受的。等少年的我們進入了中年,遇到了同樣是一位中年學者解讀歷史謎底的書,舊夢重溫,往日如昨,陡然間勾連起了那段書中故事的來龍去脈,這才恍然大悟。曾經的熱鬧,是有這樣的門道。
陳宮講“義”,關公忠“義”,桃園三結“義”,而曹操其實也仰慕、欽佩重“義”者,否則叢林法則毫無底線堅持,他也不能攖人心成霸業。但他卻又無法做成劉備,包括做不成孫權,做成的只是董卓2.0,在叢林與人道、部落與封建、馬基雅維利與孔子、軍閥與帝國之間走鋼絲找平衡。應該說他也找到了這種平衡。“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作為典型化曹操的標記,把曹操刻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應該說對曹操本人是不公的,為曹翻案文不絕如縷。但無論怎樣的權威為曹鳴不平,可惜效果不佳。由此也可見暢銷小說對于形塑民間文化精神包括歷史觀、價值觀所起的作用。中國人的文化特性是怎么樣形成的,孔孟之道往往卻只能借助民間戲曲和演義小說完成,由此大有可探討的余地。在王國猛該著中,我們其實也能看出作者一定的猶疑。
王允、王朗等等,包括袁紹、袁術、劉表、劉璋,包括天下諸多割據一方的豪強,原著中面目其實大都是不太清晰的。作者的解讀,讓這些歷史中的人物,而且是曾經改變過歷史進程的重要人物,從淹沒或某種程度的遮蔽中被重新發現了。帶著他們失敗的人生經驗,當然也是歷史經驗。像王國猛所燭照下的王允,作為漢代的腐儒代表,也可勾連起包括晚明的清流,曾經怎樣報有救國之志,性格的原因或者文化心理的原因,后來就怎樣將一把牌打得稀爛。
《借刀行刺》中談到是什么事件成為曹操成就霸業的第一支點,或者第一推動力。王國猛說是他的“借刀殺人”之計。當然,是計也不是計,計都奠基在人性之上、人格之中,最終還是人性的力量使然。曹劉孫成就霸業,董與二袁功敗垂成,都是如此。歷史的大書、歷史的大勢,最終都逃不過人性的制約。
《如期而死》寫得好極了。作者讀懂了諸葛之心,也看透了魏延被殺的真相。冤不冤?恨不恨?
其實每一篇文章的最后一段,也就是卒章顯志的部分,才是觀點聚合之地,是思想閃光之所。把每篇文章的最后一段集結起來,我們就基本能夠對作者胸臆、智慧、性情、懷抱、品位,有個大概的把握。
作者的文章做法,也頗有可圈可點之處,重述重寫之文,如此清麗,如此達雅,如此勁道,白話漢語的魅力發揮到了極致。
《仁義取天下》專篇談仁義,劉備成也仁義,敗也仁義。但如果不以仁義得人心、取天下,他可能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成。曹靠權謀,劉靠仁義,那孫權呢?作者與讀者心意相通,我剛剛發出這樣的疑問,希望得到解說,下一章馬上就到了“孫劉聯盟”,孫及吳,是何等情況。
重述典范如《孫劉聯盟》,講孫劉聯盟,真是精彩的篇章。確實做到了縱論天下大勢,對各方各人各事各策,看得清清楚楚,講得也就頭頭是道。該篇當為典范。只看全篇每段的第一句,就能感受到作者文章做法。《游說江東》尤其值得拿出來細品。可惜篇幅所限,無法摘引來做例證。有心的讀者可以讀讀看,王國猛的王氏語言如何?態度如何?史觀如何?
讀史讀書尤其是讀小說,實際上是讀人心、人性,既是解開謎底,也是講解道理。讀者之于作者,可以是知己,是指點迷津之老師,也可以是對手,明明白白指出作者的埋伏、設計、跟讀者捉迷藏的小九九。王國猛將三國人物放在了一個一生的時空中,打碎了重組,重新還原人物的一生,賦予了新的視野和清晰的面貌。作為三國讀者的我,也曾被故事、被熱鬧所吸引并迷失了的判斷,終于被王著得以叫醒。
這在某種意義上,呈現了評點、鑒賞、評論的意義——評論有什么用?
(轉自中國藝術報,作者:于愛成,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廣東省作協文學評論委員會副主任、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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