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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鐵軍|觀背青鳉(人民文學 2025-04)

來源:人民文學
時間:2025-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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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鐵軍,一九七九年出生,吉林省長春市人。一九九八年開始發表作品,有中短篇小說見于各文學期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下一秒》《心理師》,中短篇小說集《木偶戲》《永夜》等,著有影視劇本多部,編著圖書二十余部。現居深圳。


觀背青鳉(節選)

朱鐵軍

人民文學 2025年04期

  水草泥淘了四遍,水還黑。上網一查,原來不能洗,洗大勁了還會粉化。趴地矮珍珠整了六片兒,鋪底,做前景草坪;中景用小水蘭和象耳草,配九塊青龍石,色兒好看,青黑里夾著白線,有遠古金屬的質感;沉木兩大一小,擱細碳線綁上火焰莫絲,造景觀樹;后景就粗暴點,插幾叢細葉鐵皇冠,基本齊活兒。吳琮這把開的是一口“八零”缸,金晶五線超白玻璃,德國瓦克膠,嚴絲合縫,邊角一點都不漏膠。唯一沒整好的是過濾,定做時犯糊涂,選了背濾,活活占掉十五厘米的位置。

  韓春芳瞅著滿地的快遞盒子直皺眉,這得花多少錢?吳琮說,不到兩百。韓春芳嘖嘖兩聲,那也不少。鼓搗這玩意干啥,閑的呀?吳琮說,可不嘛,就是閑的。韓春芳說,那些個破石頭也得花錢哪?上河套撿幾個不行嗎?吳琮說,你去撿幾個試試?都能撿著,商家咋掙錢哪?韓春芳一撇嘴,這又是啥玩意?

  吳琮剛鋪好水草泥,如數家珍地介紹,這倆,手撕羊絨棉、網格過濾棉,軟乎的負責過濾糞便和殘渣,硬的攔截雜物大顆粒;這仨,陶瓷環、小方磚、中空石英球,一格里放一堆,培養硝化細菌的,相當于它們的住房知道不?等硝化細菌生出來,嘎嘎凈化水質;這個,底吸式潛水泵,負責吸水,從右邊吸進來,經過棉啊環啊磚啊球啊啥的,把水過濾干凈了,打左邊再流出來,反復這么一循環,魚缸里的水就干凈了。

  韓春芳說,費這個勁。吳琮說,費啥勁哪,這套設備安排上,我告訴你,一年不帶換水的。韓春芳說,那不還有個小缸嗎?對付玩兒唄,這么大個玩意兒,多占地方。吳琮說,來來,老太太,你往這兒瞅,五條棱,看著沒?這叫金晶五線超白缸,透光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低鐵、高透,賊錚亮,跟空氣似的。原來那小缸啥破玩意兒,烏了巴禿的,角度找不對,看魚都是彎彎的。韓春芳懶得再和兒子扯皮,他心里憋屈,樂意玩兒就玩兒吧。眼不見為凈,她在櫥柜縫里掏出倆塑料袋,問吳琮,我上趟早市,下晚兒燉豆角唄,再拌個涼菜?吳琮嗯了一聲,沒多言語。

  他現在對吃啥沒追求,茄子豆角,土豆黃瓜,也就那幾樣兒。以前和綾藍沒離的時候,他還能挑挑嘴,現在和老媽倆過,買糧買菜都還是韓春芳拿錢,他多少有點兒啃老的意思。韓春芳每月有三千一的退休金,在縣城,光是吃喝也算夠了。想到開這套新缸花了一千多,吳琮心里還是有點兒愧疚。去年,在二小門口他開了個小店,賣文具,也賣奶茶、烤腸、小零嘴兒,一直半死不活。他受不住小店困身子,雇了個小姑娘,每月刨了房租、人工,好的時候能剩點,不好的時候也就打個平。細算下來,他好像還沒有韓春芳掙得多。

  離婚以后,吳琮就沒啥心氣兒了,當初老爸留給他的洗浴中心,早就不姓吳了,曾經成宿一起耍錢的狐朋狗友,也都四散沒了影兒。他現在時常用孫大勇的話安慰自己,賭博輸得傾家蕩產的,有的是,他吳琮能光溜兒地上岸,沒欠啥饑荒,就算浪子回頭了。也是,人生草草,起伏跌宕都是命中注定。趙瞎子早就給他算過,他命薄,經不起富貴,來啥都留不住,買賣、媳婦兒,甚至工作,都夠嗆。天命昭昭,還有啥好撲騰的,屁大點兒個縣城,買三塊錢瓜子兒,邊走邊嗑,走完一圈兒,還能剩一塊錢的,撲騰出花兒來也就這樣。

  聽說綾藍最近和徐方友處上了,徐老三是她中學同學,以前也耍錢,有一回輸得把車都押那兒了,這幾年倒騰化肥,是掙了點兒錢,也沒比吳琮出息到哪兒去。綾藍若不是不知情,那就指定是瞎,凈圖希徐方友那張臉了。

  矮珍珠嵌在鐵絲網上,用塑料頭小鑷子一根根拔下,再小心栽進水草泥里。力度很重要,捏重了,容易掐壞,插淺了,注水后得漂起來。六片兒,七百多棵,種了四個多小時,吳琮腰酸背疼,但成就感拉滿了。有個紀錄片,講在故宮修文物,比他這細多了,玩兒草缸,沒點兒匠人精神不行。折騰到下午三點,廢寢忘食,韓春芳睡了兩悠,他還在整。碼好濾材,架上水草燈,全光譜的,模擬自然光,注水,開過濾,終于妥了。

  四點半,準時開飯,油豆角熬土豆,綠豆芽拌干豆腐。吳琮一樂,預判成真,“四豆大會”,韓春芳的樣板菜。吳琮他爸還在的時候,老兩口兒就只吃兩頓,早飯和下晚飯,沒有午飯環節。韓春芳說,你去查查,中國人自古就兩頓,沒有午飯一說。吳琮說,凈瞎扯,你聽誰說的?韓春芳說,博士大呲花啊,你沒關注嗎?就咱縣里的,老有才華了。吳琮說,哎媽呀,可真能整,你知道他以前干啥的不?韓春芳說,過去老畜牧站的嘛,咋不知道呢。吳琮說,對唄,過去劁豬,現在忽悠老太太,他算哪伙兒的博士啊?韓春芳說,高手都擱民間呢,你知道啥呀。吳琮說,自古兩頓,說的是窮人,吃不起。但凡吃得起的,春秋時就有整三頓的。韓春芳說,那不還是的嗎,夏冬時就又改兩頓了。吳琮抓頭發倒吸口涼氣,極力把血壓穩住。

  這幾年,做視頻的越來越多了,牛鬼蛇神,跳馬躥猴,啥人都能當博主。說的話也是胡謅八扯,有時候甚至形同詐騙。今年剛開春那會兒,韓春芳聽大呲花直播時說,普賢菩薩后天過生日。韓春芳會使百度,查了,大呲花說得對,果然淵博。而且,她竟和普賢菩薩同一天生日。這兩年,她有點兒信佛,感覺以前拜的狐仙不太好使,況且那個出馬的,就是她過去插隊的楊樹溝農民,有沒有道行不說,看一回事兒還挺貴。菩薩行啊,放放生,攢功德,買二斤麥穗子魚,花點兒小錢兒,積來生厚福,劃算。普通的菩薩就不說啥了,普賢菩薩和她這么有緣,必須安排。

  起初,韓春芳想整錦鯉,找了半天,沒找著哪兒有賣的。后來又聽大呲花說,普賢菩薩的坐騎是一頭六牙白象,她就琢磨可以往上貼貼,狠狠心,買只大白鵝。和同道們一商量,極具慧根的孫大勇他媽靈光一閃,說,整啥白鵝呀,咱整象拔蚌!眾老太太聽了,紛紛表示這個放生物兒選的,絕對牛,無論形狀、名稱,都嘎嘎對得上!她們都是長在紅旗下、走在春風里的一代,敢想又敢干,一散會,幾個老太太就專程坐火車,跑到了長春市里,翻遍了海鮮酒樓,終于一人買回一只,活的。老太太們組著團兒,虔誠地將象拔蚌放生在縣城邊上的飲馬河里。為這事兒,吳琮咬牙切齒了半年,動不動問他媽,那玩意兒你吃過嗎?韓春芳說,沒吃過。吳琮說,你敢給我買一只嘗嘗嗎?韓春芳說,天還沒黑呢,你咋就開始做夢了呢?

  說到飲馬河,孫大勇算是摸透了。哪個灣最近出魚,哪條汊子被人電過,哪骨碌水深水淺,他都了如指掌。也是這兩年,他迷上了釣魚。起初孫大勇沒當回事兒,他有點經驗,小時候用綾藍她爸的竿釣過泥鰍,鉤子掛蚯蚓,鉛墜到底,看漂提竿,很簡單。沒想到,現在所謂的臺釣法復雜了,得先打窩,聚魚,然后調漂,調四釣二,調五釣三,調靈調鈍都有講究,不同漂相,魚口不同。蚯蚓已經不咋好使了,尤其在飲馬河里,要么沒口,要么小魚鬧窩,不勝其煩。

  現在釣魚都用商品餌,牌子多,各有千秋。有按水域分的,什么湖庫版、野戰版、黑坑版;有按魚種和口味分的,加螺粉的鯉魚餌、加甜香的鯽魚餌、加酸腐的鰱鳙餌。餌料按制作狀態,可做搓餌、拉絲餌、散炮,講究入水后的霧化速度、附鉤性。竿子按長短,有三米六的、四米五的、五米四的、六米三的、七米二的和更長的;按結構,有并繼竿和拔節竿;按調性,有偏軟的和偏硬的,前者手感好,后者腰力強。另外線、漂、鉛、鉤、八字環、太空豆等線組配件,型號就更多了……

  自己釣不著魚,旁邊釣友頻頻中魚的時候,往往都在裝備上找原因,孫大勇就是從不斷升級裝備開始“中毒”的。據孫大勇他媽說,光是魚竿,他就得有二十多根,加上亂七八糟的其他釣具,堆起來能有一滿柜子。這個敗家玩意兒,她找人問過,就保守估計,他那些東西也得上萬塊錢。孫大勇他媽省吃儉用,一把歲數了,還得幫他看店,那個開在老市場把頭的日雜店,靠賣點兒鍋碗瓢盆、味精大醬,掙個仨瓜倆棗,都讓這倒霉兒子換成魚食兒扔飲馬河里了。

  另外,孫大勇他媽信佛,她矻矻在那兒放生,她兒子咔咔殺生,娘兒倆等于不共戴天。有一陣,孫大勇他媽動不動就做同一個夢,有個豁嘴老和尚,定點兒來她夢里,每回都把臉伸到她面前,用食指翻著兔唇,委屈地控訴:你瞅你兒子給我鉤的啊,嗚嗚嗚。為這事兒,他媽沒少罵他。可是罵也沒用,一眼瞅不住,他就奔河套去了。

  孫大勇有幾把挺貴的好竿兒,不敢往家帶,都藏在吳琮的小店里。他老想拉吳琮入坑,說,姐夫,你就跟我去,我保準兒讓你不空軍。吳琮說,我可不去,曬得直冒油,一坐坐一天,有啥意思。孫大勇說,哎呀,你去一回就得上癮,信不?吳琮說,可別的,上癮的事兒,我再不敢了。孫大勇說,又不是耍錢,你怕啥呀。

  吳琮一聽耍錢,臉兒就要拉拉。孫大勇也不傻,立馬遮掩,我沒別的意思姐夫,玩兒唄,閑著干啥。吳琮說,你表姐,咋樣最近?孫大勇說,她呀,上班下班,扎針兒抽血,就那樣唄。吳琮說,和那個徐老三呢?孫大勇支吾說,那,那不太知道。吳琮見他有點躲閃,就樂,說,我都不尷尬,你回避個屁呀,我和綾藍離歸離,關心一下子咋的了?

  孫大勇嘴一撇,說,那我就告訴你吧,進展賊猛烈啊,你要是有心復合,得想點兒招兒了!吳琮嘴角一抖,沒接他話。孫大勇說,反正姐夫這一塊兒領域,我就認你,誰也不好使。吳琮說,你一個破表弟,你說不好使,能咋的啊?孫大勇說,確實,話語權這一塊兒,略帶些許虛弱。吳琮說,你能不能正經說話,這組合,不別嘴嗎?孫大勇正色道,要不,咱倆干他吧!找個下黑兒,堵他,往死削一頓,讓他趕緊撒手。吳琮說,你可拉倒吧,凈冒虎嗑兒,釣你的魚去吧。

  

  新缸運轉了四天,水清如鏡,吳琮用試紙測了一下,硬度、硝酸鹽、氯含量、碳酸鹽、酸堿值都特別健康。他又加了兩瓶蓋硝化細菌液,奶白色的活菌液云霧般在水體中彌散,宛如仙宮。有人說這玩意兒是智商稅,不用加也能自動生成,吳琮覺得聊勝于無,加點兒心里踏實。

  一口新缸,就像一個星球,起初,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他以造物者之姿,細膩嚴謹地設計、發明和建構它,他說要有光,又以泥鋪底,將天地分開,擺入木石,種下植被。如此到了第五日,魚也到了。先前選魚,頗費了些心思。草缸不能養金魚,也不適合龍魚、虎頭鯊、圖麗魚等掠食性魚類。他還喜歡斗魚,又只能單養,這么大的缸體也不可能只養一條。選來選去,只有小型魚比較理想,但吳琮又不太喜歡,后來看了幾段視頻,定下黑尾大勾。這種來自圣弗朗西斯科河流域的脂鯉科小魚,通體銀灰色,但從它腹鰭的后部延伸到尾鰭尖,懸有一條黑線,故而得名。另外,它們喜歡扎堆兒,號稱淡水觀賞魚里的群游之王。

  吳琮買了二十條,打開泡沫箱,冰袋雖然化盡,但尚有涼感,從山東發來,一條沒死。他小心翼翼地將魚連同原水一起倒入盆子,把氧氣泵換了小號氣石,先給遠道而來的魚打氧。然后滴入兩滴亞甲基藍,檢疫消毒,將養殖場原水中的有害病菌先消滅一遍。接下來便要過溫過水,當原場水和缸內水溫一致時,才能放魚。

  等消毒的時候,吳琮發現氧氣泵的塑料管內壁已積滿了水銹,這還是以前玩兒那個小缸時剩下的。新華書店后身兒,有一趟兒花鳥魚市,他便起身打算去買一根。但那兒是他挺不愿意去的地方,綾藍上班的鐵北醫院就在旁邊。他倆的姻緣好短,從認識到離婚,也不過一年半的時間。而他回到縣城,竟已五年多了。

  當初他回來,韓春芳向所有人撒了謊,說兒子在深圳賺夠了錢,厭倦了大城市繁忙的節奏,她老頭兒走了,兒子要回來養她的老。吳琮也默認了這種說辭,并守口如瓶,包括綾藍他也沒說。縣城太小了,容不下任何失敗的故事,但凡他敢吐露兩句真話,就能蔓延和演化出幾千字的劇本。

  他為那家廠子工作了十二年,一直在壓力最大的中層崗位上,三十九歲時,即將人到中年,被無情地解聘了。大學畢業后他便南下到深圳,近二十年的南方生活,已經完全習慣,他沒有厭倦。但想換個公司重來,他這個歲數,基本是死路一條。他不是沒見過中年高層被裁員后開網約車的,這種故事比比皆是到連視頻號都懶得再做。他面子薄,斷難降低身份,回到東北縣城,反而成為一種可以隱瞞與逃避的體面。

  多年前縣城南擴,遺留下來的北片老城區,就像一口被人遺忘后置于一隅的老式擺鐘,經過這么久的歲月侵蝕,雖然與時代格格不入,但依然按照古早的軌跡計數著時刻。花鳥魚市旁邊那家英紅冷面館還在,就連門口那只相貌憨厚的小石獅子,也還蹲在原地,小獅子旁豎著菜牌,他讀小學時賣一塊五一碗的朝鮮冷面,現在也僅僅漲到八塊錢。

  吳琮的縣城,就是以這樣的面貌重新接納他的。他接管父親留下的浴池,以縣城之子的身份住下來,找回一些昔日的同學和玩伴,都是小初高時幾乎沒啥交集的。大伙湊到一起,除了喝酒,就是吹牛,絕大部分的交流和交際,都沒有任何營養可言。很快,這種落差感和空虛,就讓他染上了耍錢。

  浴池還在吳琮名下的時候,他通過孫大勇,認識了他表姐綾藍。綾藍離過一次,沒孩子。但是在縣城,綾藍是正常的,他反而不是。快四十的男人,從沒結過婚,也沒有對象,指定是有點兒啥毛病。他沒有毛病,只是想單身,但縣城不會接受這種詭異而可疑的理由。他用解聘補償金買了套房,與綾藍領了證,因為綾藍說,你要是想玩兒我,我可不干。他說,先談談戀愛,行不?綾藍說,談戀愛你扒我衣裳?他無話可說。綾藍說,再講話兒了,你多大了,不想有后了?他本想回答,的確曾想丁克的,但也只能咽下去。有時候,破掉一兩種堅持,也就是朝夕之事,環境不允許,想堅持啥都白搭。

  吳琮像做賊似的,邊瞄著鐵北醫院,邊準備快買快撤。縣城太小了,遇上熟人的概率賊高,離婚后他碰到綾藍好幾回,尷尬的一方總是他。他時常想起離婚簽字那天,綾藍失望的眼神。吳琮以為她會罵他,或者摔盆砸碗,最起碼也要哭一場。但是都沒有,綾藍只是空洞地望著地磚,冷冷地說,快把字簽了。這個“快”字傷害了他。他感覺自己像一塊抹布,還是剛按死蟑螂的那種,令人硌硬。你急啥?吳琮說,好聚好散不行嗎?綾藍說,就是和你好散呢,我沒作沒鬧吧?吳琮垂著頭,決心放下面子似的,嘟囔了句,我以后……

  別說!綾藍截然打斷他,別往下說,行嗎?這話我聽過太多遍了,從小就聽。我告訴過你吧,我爸就耍錢,只要是沾賭的,他沒一樣兒不整的。下崗買斷的錢輸沒了,房子輸沒了,連那輛老破自行車都輸了。每次輸完,跟我媽都是這句。國家為啥打擊黃賭毒啊,這三樣兒,沾一個就完,沒有能回頭的。我不想等到你像我爸似的,拿菜刀砍房門,逼我媽拿錢的時候再離。

  吳琮說,我哪能干那事兒啊!我是那樣的人嗎?綾藍說,我爸原來還是廠子里的勞模呢,年年發印著先進工作者的白背心兒,大伙都說他老實,見人總是笑么呵兒的,沒脾氣,認干,顧家。結果呢?一沾上耍錢,老實人也不再是人了。你差啥了?存款輸沒了,洗浴店輸沒了,就剩這房子,我也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你的。吳琮說,房子在。這是給你的,我不可能動。綾藍說,無所謂了。簽了吧,我啥也不要。當初找你,也沒圖你啥。但是耍錢這條不行,我怕夠了。童年陰影,你懂不?

  吳琮無話可說,加了一條,房子歸綾藍,簽了字。綾藍不要,吳琮說,你要吧,放我這兒,早晚也是沒。此后,他連石頭剪子布都沒玩兒過。當時,他為他善意的自貶而有點兒感動,可綾藍啥也沒說,也沒再拒絕。這婚,也就算沒了。吳琮臨出門時,綾藍盯著地面,只說了一句,那塊地磚,裂了半拉月了,讓你整整,你到底也沒整。

  吳琮記得,綾藍是說過幾次。可惜那時候心里煩,過耳就忘了。那個秋天,他甚至把買冬儲大白菜的錢都輸掉了。綾藍不會腌酸菜,但很喜歡吃。他倆結婚頭一年,韓春芳幫他們腌了一大缸。那口老缸有年頭了,還是吳琮他爸年輕時置辦的,厚實,賊沉,他和孫大勇倆人抬都挺費勁。老缸有一米多高,擱在韓春芳住的平房院里,夏天空著,冬天當戶外冰箱使,放點凍肉、凍餃子、凍豆角、黏豆包啥的。有一年夏天忘了蓋蓋兒,雨水落進去,積了個把月,缸壁長滿了綠苔。吳琮去淘水,發現里面竟生出魚來。像大頭針樣兒的小魚,一躥一躥的,不知啥品種。

  吳琮他爸說,那是天上來的魚,魚卵裹在雨滴里,落哪兒,就在哪兒生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吳琮喜歡上養點兒水里的東西。他用老吳教他的方法,煮個雞蛋,將蛋白吃了,蛋黃摳下來,放窗臺上曬,曬到沒有水分,一捻就成粉末那種,用來喂那些“小釘子”。喂了一陣,小魚像半個指甲蓋那么長了,他又去水坑里撈水蚤,一種紅色的枝角目浮游生物,魚最愛吃。眼見著“小釘子”們長到一指節大小,馬上就能看出到底是啥品種了,一個落完霜的清晨,吳琮發現它們全都死了。他很傷心。但是老吳說沒事兒,它們多著呢,在這兒死了,在別處還能活著。

  望著鐵北醫院,吳琮想起這一幕幕,電影似的,敘事跳躍,臺詞傷心,情節動人,像個悲劇。他所擔憂的事并未出現,綾藍不會無緣無故地站在醫院門口,在陽光底下心碎地看著他,或者漠然地裝作沒看見。離婚后的次年冬天,韓春芳又腌好了一缸酸菜,讓吳琮給綾藍送去,吳琮去了,但綾藍沒有住在那間房子里。他明白她的不安。他想開門進去,換掉那塊地磚,但又覺得沒有意義了。


  前幾天,吳琮買了一百只黑殼蝦,去掉運輸途中損耗的、入缸后不適應的,咋也能剩個五六十。可他眼瞅著蝦越來越少,還沒有尸體,不過幾天工夫,青龍石縫里也找不見了。后來他在魚缸旁邊蹲守了倆小時,終于破了案。他這幫黑尾大勾,根本不咋群游,反而挺愛群毆,一只蝦被群啄一遍,就剩殼了。他上網去查,有魚友說,黑尾大勾在草缸里不咋愛群游,障礙物太多。有的說,但也不絕對,水體夠大也行。許多追求群游的玩家,都用溪流缸養黑尾大勾。吳琮不喜歡溪流缸,那風格太孤清了,砂石底,搭幾片頁巖,再杵幾根枯枝沉木,有種苦兮兮的感覺。

  但是草缸著實難伺候,開缸才三十多天,趴地矮珍珠就黃了。起初查資料,吳琮認為它是陰性水草,就減少了光照時間,結果燈開少了,反而黃得更快了。網上的經驗分享五花八門,有說要加二氧化碳的,有說不用加的。再查,又發現他那些好像不是趴地矮珍珠,更像迷你矮珍珠。這哥兒倆長得極像,但不是一回事兒,性格也有不小的差異。信息紛雜,使人蒙圈,折騰了幾個來回,是啥珍珠已經不重要了,珍珠們團滅了。

  一撥剛絕,一撥又起,黑尾大勾得少食多餐,經常喂食,水中氨氮高了,褐藻和綠藻又長起來了。吳琮先是買了除藻劑,每天嚴格按劑量投放,投了一周,一瓶用盡,藻沒見少,水體指數卻紊亂了。沒辦法,他又買了刮藻刀,像個泥瓦匠似的,每隔兩天刮一遍。刮完是干凈了,累得胳膊酸不說,活兒開始沒完沒了了。韓春芳就笑話他,你照照鏡子,成天胡子拉碴的,倒是刮刮你自己啊。急則思變,吳琮又一頓查資料,都說草缸必備黑殼蝦,生物除藻賊厲害。買回來一試,效果的確非凡。可惜清福還沒享受兩天半,蝦又被魚吃光了。

  孫大勇打來電話時,吳琮正親眼看見一只黑殼蝦被攻擊至死。他沒好氣地說,啥事兒,說!釣魚,不去。孫大勇說,你瞅瞅外頭,大雨下得哇哇的。這兩天豐滿水電站還泄洪,飲馬河發大水,釣不了啦。吳琮說,那要干啥?孫大勇說,來我店里泡茶啊,有人送我一套工夫茶具,那小破杯子,比咱東北酒盅都小,我不會整啊。你不是半拉廣東人嗎?你給咱泡一泡唄。吳琮說,泡啥茶,閑的啊?孫大勇樂了,說,別人說這話行,你能說嗎,姐夫?你成天在家鼓搗魚缸,我媽那幫老太太都議論你了。吳琮說,議論我啥了?孫大勇說,面談相告。

  吳琮對老太太們的議論其實沒啥興趣,她們如同一個地下幫派,類似梅長蘇的瑯琊閣,專門搜羅縣城八卦,凡是能和她們沾邊兒的人,都在長期觀察之列。比如孫大勇,他的朝鮮族媳婦兒崔順花,和她大姐做邊貿生意好多年了,長期以來,她要么在韓國,要么在長春或者延吉,基本不回家,也不往家拿錢。雖然這樣,倆人也沒離婚。孫大勇的狀態,按年輕人的說法叫“形婚”,按老太太的術語叫“守活寡”。這些事兒,韓春芳早就向吳琮宣傳過了,甚至個中細節,比孫大勇自己對吳琮說的還飽滿。

  雨下得很大,幾乎形成水幕,縣城沒有網約車,出租車也不多,吳琮站在門洞口,像惆悵的孫悟空。原本他有輛雷克薩斯,賣了,否則也開不起小店,營生也就斷了。這兩年他發現,在縣城活下來的難度,比大城市低多了。若是還留在深圳,他現在也許只能租輛電動車,蒙著面,去送外賣。以前他有個供應商,叫老孟,最早在華強北攢機裝電腦,后來開公司,做中間商,還賣電腦,再后來網購興起,老孟便沒了生意。公司硬撐了兩年半,老孟負債十來萬。公司沒了,老孟四十出頭,沒別的技能,只能賣保險,又硬撐了一年多,負債二十多萬。那時候,老孟就魔怔了,小錢不想賺,整天想干大的,終于落入一個“退休中將”的騙局,跟仨老頭干所謂的大宗貿易,動輒百億項目。

  完犢子啦,孫大勇吱溜整了一口工夫茶,說,你這哥們兒要廢了呀。吳琮說,你看,連你都聽出來了。孫大勇說,啥叫連啊,這點兒智慧我都沒有嗎?你講故事就講故事,別老埋汰我呀。吳琮說,小心眼兒了你,那就是個副詞。孫大勇說,哎!少扯嗷,姐夫。那是助詞。他邊說,邊用兩根手指敲著桌面,我告訴你,語言這一塊兒,就我的功底,那是相當可以。快說,老孟后來咋的了?吳琮說,老慘了,透支信用卡,薅網貸,借遍親戚朋友,投了八十萬。孫大勇一咧嘴,哎呀我去!吳琮說,后來飯都吃不上,還不死心呢,晚上偷摸兒地送外賣,蒙面。白天繼續西裝小皮鞋,找投資,說他們的項目是要擱遠洋巨輪,把大宗白糖運到烏克蘭去。

  孫大勇說,他到底圖希啥呀?深圳就那么好嗎?要擱我,早跑了。吳琮聞了聞壺蓋,茶味已沒了。我也不知道,吳琮說,這玩意兒很難理解。老孟投三十多萬那前兒,自己也感覺到不對,可還是想方設法又?了五十。那時候他老說,搏一搏,單車變摩托。孫大勇說,我理解了,就和耍錢一樣,輸五十押一百,輸一百押五百,老想著連本帶利,一把全整回來。吳琮撇了撇嘴,說,差不多吧。孫大勇心挺細,知道又觸到吳琮的短處,就說,哎呀姐夫,你別老懷舊,有啥的呀,不都過去了嗎?吳琮將茶換掉,說,你這啥功底啊,懷舊能用到這兒嗎?孫大勇哈哈大笑,說,視角問題,你吧,有心結,一嘮這一塊兒,你老代入,整得我都不會了。吳琮說,你說的也對,都過去了。趕明兒個,我也開個號,干直播,反賭反詐,現身說法,好使不?孫大勇說,必須的,太好使了,到時候我給你刷飛機!

  倆人正嘮著,外頭進來三個人,吳琮抬頭一看,兩個不認識,其中一個,瞅著像博士大呲花。孫大勇嗷嘮一嗓子,媽呀,大呲花老師?吳琮再一看,確實是他,沒了濾鏡,臉大了一圈兒,皮膚黑了不老少,滿臉老褶子。大呲花嘻嘻一笑,說,你要給誰刷飛機?給我也刷一個唄。孫大勇有點激動,連忙給他們讓座,問另外倆人,你們咋還把我偶像帶來了呢?矮個子說,大老師是我家鄰居,新搬來的。下雨天兒,沒啥事兒,來你這兒喝茶,扯會兒犢子嘛。孫大勇逐一介紹,這是他兩個釣友,高個兒的叫李紅旗,矮個兒的叫王勝利。吳琮一聽,樂了,整挺好啊,大勇搖紅旗,勝利放呲花,戰斗組合啊。

  三人聽了,都哈哈大笑,只有大呲花面無表情,問,這位小老弟是?孫大勇說,這我表姐夫,老吳,“海歸”。大呲花說,哦,哪個國家歸來的?孫大勇說,深圳!李紅旗說,啥?那也沒出國啊。孫大勇說,是不是海邊兒吧,大灣區嘛,轉圈兒都是海。王勝利說,哎媽,你可真能聯系。大呲花說,大勇行啊,挺有才。孫大勇說,必須的。咋說我也是大呲花老師五級燈牌的鐵粉兒,口才這一塊兒的,耳濡目染了。

  時近晌午,人一多,喝茶就變成了喝酒,孫大勇去隔壁熏醬店整了豬頭肉、雞爪、鹵豆腐、水煮毛豆啥的,又去對面小鋪買了兩瓶德惠大曲,就在后屋小倉房里支巴開了。論喝酒,吳琮挺有量,以前在深圳,陪客戶,陪工人,早練出來了。幾輪下來,王勝利首先失敗,鉆了桌子。孫大勇又去對面搬回來一箱大烏蘇,順利地放倒了自己和李紅旗。大呲花靠著頻頻撒尿,倒是沒倒下,但是舌頭也不大利索了。

  你行啊小吳,大呲花打了個酒嗝,說,有我二十年前的氣勢。吳琮說,你有六十沒?大呲花說,六十有二。像我這歲數,還是在縣城做主播的,沒有對手。吳琮說,可不嘛,你就是咱們縣頂流,我媽都是你粉絲。大呲花說,哦,那令堂打過賞沒?吳琮一愣,這老頭還挺直白,他老實回話說,應該沒有,她可摳了。大呲花一揮手,沒事兒,二八法則,多數都是捧人場的,也很重要哦!吳琮說,那二的呢?打賞多不?大呲花微微一笑,豎起食指,說,每個月,能對付個萬八兒的吧。吳琮說,多少?一萬哪?大呲花說,不少了爺們兒,要多少是多啊。吳琮說,太不少了啊。大呲花說,你是外頭回來的人,這你還不懂嗎?時代變了呀,這年頭,啥都得付費,我這也是知識付費呀。吳琮說,我沒看過你直播,你都講點兒啥呀?大呲花說,主要是信仰這一塊兒。吳琮說,宗教啊?大呲花說,哎呀爺們兒,這么的,你打開手機,搜我,點個關注,看看視頻,我倆再對話。

  吳琮好奇地找到他的賬號,點開以往作品集。其中置頂的一條,播放量有一萬五,大呲花捋著山羊胡子,手拿折扇,濾鏡把他修得有些慈眉善目,背景音樂是首古琴曲子。大呲花緩慢地說,上求天道,下化眾生,自利利他,乃無邊智慧。啥意思呢?就說呀,如果你自認是下九流,那你就是下九流,沒救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能有何福報呢?但是,如果你有一種向上的心態,那你全部的細胞、心念、磁場,都會隨之上升,達到更高層次的大造化。你就可以先利益到自己,再去利益到周圍的所有人,你的配偶、子女、兄弟、姊妹……吳琮沒看完,就問,咋沒有父母和朋友呢?大呲花嘖了一聲,說,細膩呀爺們兒,你挺有慧根哪。先點個關注。

  吳琮點了關注,大呲花又讓他再加個粉絲團。吳琮一看,加團要充一塊錢。大呲花說,研究啥呢,一塊錢兒。吳琮笑了笑,如他所愿。大呲花這才說,用戶畫像,知道不?大數據都給算得明白兒的了,我的粉絲,以老年群體為主,哪有啥父母了。吳琮點了點頭,說,科技的力量啊。大呲花說,錄視頻不掙錢,主要靠直播,真知識,大智慧,都在直播里,每天下晚兒七點半,你也可以來。我也賣貨,能量石,轉運,消災解厄,改變磁場。吳琮看了看大呲花的商店櫥窗,最便宜的能量石手串賣九十九,韓春芳有塊兒一樣的。

  吳琮說,哎,大老師,你這條視頻的背景音樂,是個啥曲子?大呲花說,古琴曲。吳琮說,叫啥名呢?大呲花說,沒名兒。就古琴唄。吳琮說,這是《鷗鷺忘機》。大呲花說,啥雞?吳琮說,講的是個至言去言、至為無為的事兒。大呲花說,咋翻譯的呢?吳琮說,你先喝一個。大呲花?了一杯。吳琮說,就是說啊,最好的話,就是不說話,最好的行為,就是清靜無為。人要是有了壞心眼兒,就沒法和鳥們一起玩兒了。大呲花又?了一杯,饒有興味地看著吳琮,說,爺們兒,你有兩下子,咱倆研究研究,你給我寫文案,咋樣?不白寫,我雇你。吳琮說,你再喝仨,完了我倆再對話。

  雨還在下,縣城的排水系統一直挺好,多年來很少內澇,水流嘩嘩地淌進窨井,發出空明的聲音。吳琮站在日雜鋪門口,抽了根煙,抬眼看去,街道兩旁全是門市店面,無一例外。在縣城,大家都沒啥好干的,就紛紛想著做點兒買賣。甭管大小,都算是個營生。他的小店離這兒不遠,勉強能望見一個角,在雨里影影綽綽的,像霧一樣。回過身再看,四個人都栽歪著,吳琮走到大呲花上方,掏出手機,對著他全方位錄了一圈,并配音說,媽,看看,你的偶像,博士,老有才華了。但喝多了也吐,哇哇的。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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